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屎与哲学

屎与哲学

作者:淤泥学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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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在初中的时候,刘博明跟我讲过这么一个笑话。

“你知道吗?那些名牌大学的哲学系,每年都会有学生跳楼,所以系里面每年都会有一个指标,决定今年能够允许自杀多少个学生。”

他说的时候很认真,我听的也很认真。那时候我没把那话当笑话看,脑海里不自觉地想象着在一个深秋里,布满了爬墙虎的教学楼上跳下来一个人,沉闷地敲在那一排已经变成金黄色的行道树后的草坪上,惊起几片碎叶,然后一切归于沉静。

那感觉很美。每当我越过教室的铁栏杆望向窗外的时候都会想起这个场景。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刘博明,他说我脑子有问题。

“你不知道人死之后会大小便失禁?”

他一脸不敢相信地看着我。

“先不说你手臂小腿上有没有打个折,鼻子眼睛里冒着血。就算你挑了最名贵最好看的衣服穿出来,收尸体的人把你翻过来一看,下半身一泡屎一泡尿的,毁了!全毁了!”

我记得那时候我只是惊讶地看着他,那天的风很冷,吹的我眼睛发酸,可我心里的敬意却油然而生。刘博明知道的总是很多。每次我一说些什么,他总是能马上指出我看法的幼稚或者对某门学科的无知。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讨厌他。

那时候我喜欢下课没事就到走廊尽头的消防阳台上去站着,教室里面实在是太吵,而我又不能以一份自己的吵闹融入进去。我没有想到往往下课之后就不知所踪的刘博明也到了那里去。

“高积云转卷积云。”他会抬着脖子盯着灰蒙蒙的一片天望好一会,“要下雨了啊。”

我问他为什么会到这来,他说教室里的人太愚笨了,会拉低他的智商。我想了一会,列出了几个名字,小明,三代还有布拉,他们此次段考都年级前一百呢。刘博明说对,所以他们蠢。我说可你也总是能进前一百,刘博明说人若要自由地活着,必然得首先保证自己的生存。我当时听了很受震撼,在他旁边一点坐下,说我真羡慕你,又能保证自己的生存,又能自由地活着。然后我第一次见到他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眼神。

你和他们不一样。他下了这个结论。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说,你稍微聪明一点。

我不太会说话,他不太会找到人听他说话。这是我后来得出的结论。

初三下学期,全班的学生都申请了高中部的自主招生名额。出结果的那天我们正在食堂,刘博明坐在我对面,四个人的桌子只有我们两。旁桌的同学一个个收到短信欢呼了起来,刘博明闷不作声地夹着铁盘子里的肉丸。过了一会,我的手机也响了,刘博明动筷子的手停了下来。

我翻开手机盖看到了那几行字,牙齿不由自主地咬紧了嘴唇颤抖着。

“恭喜你啊。”

刘博明的脸色显然不好看。他把筷子放下,端着才吃了一半的盘子站了起来走到潲水桶边,用力敲了两下,又随手把筷子和盘子远远地扔进另一个塑料桶里。愤怒的金属撞击声竟然还片刻压低了食堂里的吵闹。

我看着他的匆匆离去的身影,努力回忆着自己一直以来段考的成绩。我也就进过两次前一百,他没有理由连参加自招的资格也没有。那天下午我们又在消防阳台上碰面了,他一脸平静地告诉我自己手机中午没电了。我哦了一声,然后继续听他讲解今天的云型。

自招那天上午,家长挤满在高中部大门的铁栏边,全市最好的学生一个个被放进了树荫大道,顺着两侧拉好的警示带一路向前到全校最大的阶梯教室去等候。刘博明发短信告诉我他在我上一层,笔试比我前一批后就关了机。笔试结束之后,父母接我去附近的一家小酒楼吃午饭,他们一边安慰我进不进都没关系,一面焦急地开合着手机。我吃了一半去上洗手间,不想在排队时见到了刘博明。我朝他招手,他嗯了一声,转眼间又开始评价起这个卫生间的空气流通状况来,一个刚蹲坑出来的大叔也忍不着侧目。他进了那间空厕,白炽灯打在我们中间的那层磨砂玻璃上。我听着他解开裤子的声音,问他今天上午笔试怎么样。

“能怎么样?应该过了吧。”

小便时不时冲击着厕内的积水,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我说,那太好了,刘博明你知道这么多,下午的面试一定不会有问题的。他在里面没有说话,小便的声音也没了。过了一会才听到冲水声,刘博明打开门出来,冷冷地看了我一眼。

“我知道什么?”

他可能根本没想着让我回答,径直走到梳洗台前拧开水龙头,自顾自地小声喃喃着。

“有什么用?”

我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急匆匆地叫着刘博明的名字,他马上拧上水龙头出去了,我探头一看,他正迎面走向一个拎着塑料打包盒的中年女人,那应该是她的妈妈。刘博明接过那一袋打包盒,跟着她消失在拐角。我回到餐桌的时候妈妈已经收到了我笔试通过的短信,走回学校的路上,她和爸爸开始议论起有一批次的笔试疑似硬件出了故障,很多家长在网上想要讨说法。还好没有影响到我,她说。

下午的面试是集体面试,等候的时候照样是坐在阶梯教室。我坐在中间,看着两边四个将要和我一同接受面试的人,我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发动了。我充分发挥地理优势,向他们一个个问好,一边握手一边与他们亲切地攀谈。言语间得知他们都来几个自我没听说过的学校,也许这一届就一两个得到了来参加自主招生的名额。我有了把握,后来的面试也可以说是一帆风顺,等到走出考场之际,那几位一同面试的考生纷纷与我握手,断言祝贺我肯定进了。我恍惚着向高中部大门走到一半,才猛地想到我整个初中都不太会说话,兴许就是为了刚刚那片刻钟。

第二天是周一,班主任来到班里做的第一件事是询问有谁上了自招,手一只只举了起来,班主任一个个祝贺着念出名字。我走到教室外,有些焦急地向家里打了个电话,妈妈睡眼惺忪地告诉我收到短信,进了。

下课之后我又到了消防阳台上,见到刘博明才想起自己没有注意听班主任有没念到他的名字。我问他进了没有,他又一次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我下午就没去。”刘博明顿了一下,“连笔试都没过。”

我告诉他我进了,他没什么反应,还是自顾自地赏析着今天的云朵,可说到一半他就突然停了下来。

“那你现在可自由了。”刘博明眼睛还望着天上,“尽管是暂时的。”

从那以后,我就再没在消防阳台上见到他了。不管教室里有多么吵闹,下课的时候都会见到他坐在位子上,大部分时候都在看书,但有时也会扒着铁栏杆望向窗外。总之我们说话的机会是变少了。

我的中考成绩没有达到录取分数线,但我已经有自主招生的名额了。领毕业证那天同学们都在相互写留言本,刘博明来得很晚,匆匆在讲台上拿起他的就又匆匆地消失了。

整个暑假我们都没再联系过,只是有一回我在网上读到一篇文章古时候公开秋决的文章,提到了人死后的小便失禁,脑子里又出现了那个深秋自尽的场景。大概是从那时候起,我才开始意识到刘博明关于大学哲学系自杀指标这件事只是个笑话。

高一一年,我依旧不太会和人说话。只是升到了高中部,下课时常去的天台很宽广,能够同时容下我,几对私会的情侣还有一两个抽烟的高年级生。高二第一个学期过了大概一半的时候,我刚下了一节体育课,抬头竟然看见刘博明跟着另一个班的人群向着运动场进发。我有些激动地叫了一声他的名。他转过头来,眼神有些意外,但只是微微抬起手啊了一声,丝毫没有停下来交谈的意思。后来我问到班里的初中同学,才知道原来刘博明进了离我们班教室最远的另一个班。

估计是走关系进来的,那个回答我的同学好心提醒道,听说他中考分数根本不到重点线。

于是有一天下课,我专程穿过整个走廊绕到最远的那个教室去找他。我站在门口,向最近的那个人问刘博明在不在。谁?他抬起头来说。刘博明。我重复了一遍,可他还是一幅莫名其妙的样子,直到后面的人戳了戳他的脊背,说是坐后面的那个,他才恍然大悟,告诉我他平时下课都见不到人。

他还能在哪呢?我一转身,才注意到走廊这一侧还有一座我从未踏足过的楼梯。我顺着楼梯一路向上,竟然也上到了天台的另一角,出门一看,刘博明正坐在红色的消防水管上,他盯着我看了一会。

“你好。”

我在他旁边一点坐下,问他经常来这上面吗?他点了点头。我说巧了,我也经常上来,又指给他看已经待了一年的天台另一角,我们原本是可能遇见的,中间只不过是挡着一口天井和两个楼梯间而已。刘博明点头表示同意,毕竟我们的所处之处附近已经各有一套完整的生活了,不论是楼梯,洗手间,食堂还是天台,平常都没有什么交汇的理由。我和他提起三代还有布拉已经拿到了某个顶尖大学的预录取,这都已经是将近一个月前的事了,刘博明却还是露出了一副惊讶的样子,还让我改天碰到他们替他送上祝贺。我们安静了一会。云层从我们头顶慢慢飘过,我指着问,那是卷积云还是高积云?

“我不知道。”刘博明无精打采地说,“我分辨不出来。”

可是你以前都可以的,我说,你总是知道很多东西的。

“以前我以为自己知道……”他突然提高了一点声音,“你有听说过那个学习理论,一个真正有知识的人知道的越多,他往往就会觉得自己知道的越少。”

那你现在知道的更多了,我说。他笑了一下,眼睛盯着地面,翘起的嘴角渐渐僵硬了。

“也许吧。”

我们静静地坐了一会,上课铃响了,刘博明起身朝昏暗的楼梯间走去,踏进门前的最后一刻,问我有没有加入哪个社团。我说没有。

“这样啊,”他愣了一下,“我加了哲学社,有兴趣吗?”

哲学社的活动在图书馆二楼的隔层举行。那里平常不对外开放,入口的楼梯前有一道带密码锁的门。刘博明后来告诉我能有这块宝地,全是靠林老师,那位已经上了年纪的女老师还指望着这一届能够重新拾起两三年前曾经有过持续出刊的社团刊物。社员门围坐在一张长桌边,每次活动的主讲人坐在长桌的一头,桌子上还会摆着供大家消遣的零食。

我第一次前去旁听的时候,竟然得到了热情的招待,这份礼遇让我有些手足无措。但更让我惊愕地是我第一次见到刘博明在人群(尽管只是个不到十人的小团体)前微笑的样子——他不时幽默地插上一句,本就轻松愉悦的氛围更是妙趣横生。很快我就找到了原因,每次刘博明笑起来的时候,他的眼神总是会不由自主地飘向坐在他旁边的那个女生肩上。

“你没有注意到她也总是在对我笑吗?”那天结束之后刘博明笑着对我说,“你活了十七年了,还不知道恋爱是什么吗?”

我说我只听说过,这十七年来我都是吃饭,睡觉,学习,玩乐,发呆,就这么过来了,没有发生的事就是没有发生,我也不期盼。刘博明兴奋地拍了拍我的肩,说没想到我也会说这种话,看来把我拉来哲学社是对的,又有些喜形于色地叮嘱我不要在那个女孩面前声张。我说你开心就好,脑海里翻来覆去也找不到那个女生对刘博明微笑的记忆。

尽管哲学社里确实有一些有趣的人,当初他们的社长也盛情邀请我成为正式社员,但我还是婉拒了——正如我所预想的那样,几次社团活动之后我的兴致就渐渐衰退,于是大量的时间又被分配给了独处。临近学业考试的时候,连天台上的情侣和吸烟人士都渐渐消失了,但我反而搬了一张椅子上去常备。那段日子我也有几次穿过整个天台,想要找到刘博明建议他不要再坐那根消防水管,可他也再没出现在那里。

再次见到刘博明这个名字的时候已经是学业考试后。告示栏上的处分通告说他某天夜里在图书馆里公然使用明火,险些烧掉了半个书架,触发的火警又浇湿了多少本书。我穿出抱怨着图书馆封闭的人群,在手机里翻出刘博明的通讯录,打了两个电话给他才接通。我问他在哪?他说我知道在哪。

当我找到天台的时候,他正坐在我搬上去的那把椅子上。十七八岁衣食无忧的青年大概是很难在短时间内不成人形的,但我还是能看出刘博明的精神萎靡:他的头发乱糟糟的,眼睑下垂,后背松松垮垮地靠在椅背上。我说,好久不见。刘博明问我是不是看到了通告。我说,是,发生了什么?刘博明愣了一下,身体渐渐颤抖起来,面部肌肤可笑地抽搐着,过了好一会才控制住自己。

“她踢倒了蜡烛。”

刘博明的故事是这样的:那天林老师让他们整理复刊一期前的稿件,刘博明跟那个女生自告奋勇留了下来,利用那次几乎做一次精心的告白,便买了好多只蜡烛,在已经熄了灯的图书馆一楼摆成心型点上了。他本来计划着一次浪漫的开端,却没料想到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那个女生不仅回绝了他,离开的时候还不小心踢翻了蜡烛。

他的表情告诉我,他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一开始我还以为我们是同类,我还以为我们只要联手就能走出痛苦,即便是对抗整个世界,寻找自由……”刘博明心灰意冷地说,“我把那么多我自己的事都告诉了她……”

他哭了起来,我等到他稍微缓过来一点,问他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谁知他竟然眼一瞪怒视起我来了。

“为什么你总是这样毫无触动?难道你对于他人的痛苦就没有一点同情么?”

因为每个人都对他人是那么的无知,我说,难道痛苦不是永恒的吗?

刘博明没有说什么,深吸了一口,说他学业考试也砸了,预测自己将来只能进到一个二三流大学读个哲学学位,然后像林老师一样,做一个中学教师,孑然独立地过半个百年……然后他突然想起了什么。

“你知道吗?”他认真地说,“国内各个大学的哲学系每年都会有一个指标……”

我知道,允许本年度有多少哲学系学生可以自杀,你说过了。我说,但这是假的把。

刘博明脸上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失神地喃喃着,假的?过了一会,他又想起更多来了。

“对,对,我确实跟你说过,你还说想象中那个人跳楼的场景很美……”他有些嘲讽地癫笑了起来,“可是那一泡屎一泡尿的……”

小便失禁是真的,我纠正到,大便失禁的案例很少,我看了一本书,里面说那些古代被砍头的人……

但我没能说下去,因为刘博明正用力地摇我的肩膀。

“不会有屎吗?你是认真的?”

我点头表示肯定之后,他才松开了手。又向后一倒塌在凳子上。

“谢谢你,谢谢你……”

刘博明望着头顶的云,嘴唇轻声蠕动着。夕阳从他背后照亮,我们被笼罩在一片亮的刺眼的橙色之中。他说要一个人待一会,让我先回去。我下了楼,到教室里收拾好书包,刚走出教学楼不远,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我接通了电话,一个熟悉的声音穿透了空气。

“朝上看,我有个礼物给你。”

我回过头,刘博明站在天台的护栏上,他手臂向两边平举,在重力地指引下悠然地向前倒去,在夕阳下做着短暂地飞翔——一声闷响,染着金黄色的灌木丛微微抖动着。眼泪瞬间便填满了我的双眼。

太他妈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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